雎安这一生里, 最大的敌人便是他自己,最好的朋友也是他自己。
他时常要与自己决一死战,又时常要从自己身上汲取温暖, 独自一人面对着旷日持久没有尽头的战争。
不过最近,他不再是独自一人了。
即熙在被子里迷迷糊糊地发出声音,雎安伸手摸去,她果然又翻过身把额头上的毛巾滑落了。他抵着她的额头试了试温度,然后给她掖好被角, 轻手轻脚地离开房间。
这个夜晚月亮明亮皎洁,硕大的一轮圆盘悬在空中。雎安解下脖子上戴着的白绢, 那纤细的红色符文发出微弱的光芒, 映着他的脸庞,呈现出一种与他气质截然相反的妖异。
——叫我做什么?
他的心魔——如今是天下魔主,漫不经心地说道,自从他变强之后态度也傲慢了不少。
雎安笑了笑,他心平气和地说道:“按契约明天你可以出来, 但我想跟你商量一下,换个日子。”
——为什么?
“即熙发烧生病了, 不能像之前一样带你到处去玩。”
——带我去玩?你是担心即熙生病了, 看不住我了吧, 怕我做出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她生病了,需要人照顾。”
——我才不管,契约约好了每月初一十五就是定下的日子,换日子便是毁约,那我们所有的约定就都不作数了。
雎安的心魔寸步不让, 他沉默了一会儿, 摸摸自己脖子上的符文, 想着要不他今天去吃点毒药,让魔主明天在床上躺一天。
抱着对这位老朋友的一点信任,雎安到底是没这么干。第二日太阳初升,雎安从即熙床榻边醒来,目光阴鸷而畅快,他摸索着穿好衣服梳洗整齐,喃喃道:“我看这次她还能不能管得着我。”
他心中有种彻底自由的快意和恶意,收拾好就准备出门,推门的一刹那听见身后传来即熙哼哼唧唧的□□声,他蓦然想起刚刚起床的时候,即熙的身体好像还是很烫。
她病了好几天了。
听说荧惑灾星都天生短命,她不会真有什么事情吧?
他的手慢慢收了回来,他站在原地沉默了半晌,愤而回头走到即熙床边,摸索到床头的脸盆,愤愤不平地去接水去了。
“怎么照顾伤寒的病人?”
元婴里的雎安笑出声来,魔主气愤道:“要不是我们连着命,她死我也得死,我才懒得管她!”
——我可什么都没说。你去楼下喊掌柜的叫张大夫来看诊,时常接水给她擦身体,她爱踢被子,你得守着她给她盖……
“知道了!啰嗦!”
魔主大人一月两次出来的机会,或许是唯一一次不受即熙监管的机会,他却笨手笨脚骂骂咧咧地照顾了即熙一天。即熙到底也是很领情,到了晚上就退了烧,生龙活虎起来。
这件事魔主骄傲了很久,他时常在雎安的元婴里自我吹嘘道——你照顾她三天她都没好,我照顾一天就好了,都说你会照顾人,依我看远远不如我。
雎安便很给面子地说:“那是自然。”
如今他很难想象,几年前上任魔主刚死的时候,他和即熙与他的心魔试图控制住汇聚而来的煞气,那段昏天黑地屡次逼近失格死亡边缘的日子。那圈纤细的符文是怎样一点一点地刻下。
那个时候连他也会想,他会不会失败,他这一生顺从命运,忤逆命运,是不是已经走到了尽头。
他也很想知道,他的极限在哪里。
命运把它最残酷无常的一面一次次在他面前展现,告诉他他只是它牵线的木偶,微不足道的蝼蚁。
即便如此他仍然接受了它,他仍然不曾心灰意冷,他仍然觉得即便命运无常人心依旧伟大。
因为他在试炼中遇见了那些坚毅的人,因为在他面前长大的,自由叛逆不屑命运的即熙。
最终他把他的软弱,他的执念,他身上所有作为平凡脆弱的人而具有的爱与弱点,放在即熙的身上。
他愿意把他命运的终点交付于她,在那之前他都将所向披靡,无所畏惧。
只要她活在这个世上,他就不会输。
所以多年前的那一场自我对决,他还是赢了。
鬼王封了新后之后,便不常在玉周城住了。有流言传出说是鬼王后怕鬼,惹得仙门和鬼众都嗤之以鼻,鬼王后怕鬼,还能嫁给鬼王?
思薇在酒楼里听着别桌修士聊天,不禁笑起来。她对旁边不动筷子的贺忆城说道:“说实在的,你现在露出鬼身的时候,我还是有点儿怕的。”
贺忆城一身红衣,撑着脑袋委委屈屈地说:“我是多么纯良正直的一只鬼啊。现在连饭菜都不能吃了,唉。”
一只信鸽从窗外飞进来,落在思薇的桌上,思薇打开信纸微微一笑:“姐姐姐夫在扬州巡查,又查出几个罪大恶极之徒,已经下狱了。”
贺忆城的手指在桌上敲着,笑眯眯道:“就是说,我的新食物们来了?”
思薇与贺忆城相视一笑,她继续看下去,又愣了愣然后喜出望外:“姐姐有身孕了!”
贺忆城也跟着愣住,他凑过去看了一会儿,啧啧称奇道:“就即熙那个德性,也能当母亲?她该养出个什么样的孩子啊?不过有雎安在,终归不能养得太歪。”
他抱住思薇的腰,下巴搁在思薇肩膀上,笑道:“我们要是有了孩子,得给她起个温柔缱绻的名字。”
“为什么?”
“你一定是个严厉的母亲,得让你一叫她的名字就舍不得骂她了。叫什么呢?贺忆城,思薇,叫贺思慕吧。”
即熙的孩子会是下一个荧惑灾星。
而思薇的孩子则会成为下一任鬼王。
传奇之后的传奇,那将是另外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