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足之后,阿嫣出门再战。
——实在是府里憋得太久,囿于王妃的身份不能任性,好容易由谢珽带出来,自然要逛够了才行。
何况魏州富庶一方,物产颇丰,从不起眼的小玩意儿,到贵重的珍珠、绸缎,当地产的笔墨纸砚,皆与京城不大相同。她也想买些带回去给双亲幼弟和徐元娥一家、京中旧友,不负在魏州的整年时光。
谢珽瞧她兴致极浓,怕那双绵软脚丫累坏了,又找匹马骑着,慢悠悠逛来逛去。
直到晚饭后,街市华灯初上。
两人选了处菜肴精致的酒楼用饭,待茶足饭饱,已是戌时。
初秋的夜凉爽宜人,窗外华灯点点。
酒楼上下三层,借着地势之利,可瞧见河对岸有一处阁楼临水而立,周遭悬挂了各色灯笼,流光溢彩。正逢月初,前半夜星斗灿烂而无蟾宫之明,如墨夜色笼罩中,愈发显得那一处灯火通明。阁楼二层的凉台上,有女子抱着琵琶临风坐着,周遭彩灯映照,泠泠清音渡水而来。
阿嫣随手指了过去,“那是哪里?”
“妙音楼。”
谢珽见她微露茫然,又解释道:“是魏州最好的歌坊,里面有乐师也有歌伎,身世各异但都身怀绝技。”
“夫君去听过呀?”
“查案时去过,迎来送往闭门闲谈的地方,最宜换消息。”谢珽见她目光巴巴的黏在那边,眉梢微挑,“想去听?”
“可以吗?”
“你若想去,有何不可!”谢珽忽而起身,牵着她出了阁楼,经曲桥到了对面,堂皇而入。
年少时,他每月也会跟朋友去两趟妙音楼,就着美酒听两首曲子,因出手阔绰且身份贵重,极受追捧。后来袭爵掌兵,挨个揪出藏在魏州的那些眼线,再去歌坊时,却都是查案抓人。且因那些消息关乎要害,连带乐师歌伎都带走了不少,令妙音楼冷清了许久。
这会儿夜幕初降,生意正好,掌柜的挂了笑满场游走,招呼着公子贵客们,殷勤备至。
一瞧见谢珽,差点吓出身冷汗。
忙战战兢兢的赶过来,堆着满脸的笑恭敬拜见,“王爷贵足临贱地,不知有何吩咐?”
“听曲。”谢珽淡声说着,视线瞟向雅间。
后面徐曜掏荷包要给赏金。
掌柜哪里敢收,忙招手叫了伙计,让他将最好的雅间给贵客腾出来,又亲自引着谢珽上楼,口中恭维道:“王爷为保河东百姓的安宁,舍身忘死,殚精竭虑,小的能靠这生意养家糊口,全赖王府庇护。今日难得王爷有雅兴赏光,小的孝敬都来不及,哪敢劳您破费。不知王爷今晚想听谁的曲子?”
这倒难住了谢珽。
毕竟,他有六七年没来这儿听曲了。当年那几个妙手弹奏的伶人,算来也都是嫁为人妇的年纪,想必已然不在。
遂问道:“如今谁弹得好?”
掌柜的忙说了几个名字,有擅长琵琶的,有擅长筝的,也有北梁来的女子弹得一手好胡琴,乃至箜篌笙箫,皆有擅长的。末了又道:“早些年给王爷抚琴的那位徐老爷子如今也还在,只是年轻人们静不下心不爱听,平常都在山里跟僧人们切磋。恰好郑刺史明日想听琴,他后晌回城,今晚恰好在。”
这地方虽非声色之地,却也是个美色娱目、佳音悦耳的销金窟,有身份的人甚少踏足,寻常往来的或是高门子弟,或是富商纨绔,老僧弹琴的事恐怕真没几个能静心听。
阿嫣倒是有点好奇。
遂稍稍侧头,道:“不若把他请来?倒是许久没听人抚琴了。”
“好。”谢珽自无不从。
说话时,已经快走到雅间的门口。
妙音楼里雅间不少,这处是陈设最妙的,若非有身份家世做倚仗,抢手的夜里豪掷千金也未必进得去。今晚霸占此处的是裴缇的幼子裴暮云,因自幼体弱不能提刀上战场,格外受偏疼。有战功赫赫的父兄罩着,他又不爱读书,时常溜出来饮酒作乐,算是裴家仅有的纨绔。
夜色未深,裴暮云也才入楼。
雅间是前两日就定好的,原打算美酒在侧美人在怀,听着琵琶逍遥一夜,哪料屁股还没坐稳,就被人催请出来了?
裴暮云暗怒,瞧见掌柜的就想怒斥。
还没开口就听到一道又柔又甜的声音,说想请人来抚琴。
他循声望去,瞥见个袅娜的身影。
薄裙摇曳,彩蝶翩然,戴着一顶玉白轻纱围遮的帷帽,哪怕瞧不太清面容,一眼望去,却觉气度清丽娴雅,如盛放的一抹桃花,在满楼云鬓翠影之中,独有窈窕风姿。看其身姿打扮,听其娇软语气,像是被谁带进来的妙龄少女。而她的旁边……
裴暮云只看了一眼,差点噗通跪下。
谢珽怎么在这里!
满腔责问怒斥之词顿时吞回嗓门,他耗子见猫般贴在墙边,老实拱手。才要开口问候,瞥见谢珽冷清瞥来的目光,以为谢珽是不愿让他泄露身份张扬开,赶紧又低下了头。
直到谢珽和阿嫣进了雅间,连徐曜和旁边的丫鬟都进去了,裴暮云才松了口气。
铁腕冷厉的谢珽竟然会踏足这声色之地?
而且还牵着个妙龄少女?
裴暮云不知这女子出自谁家,心里却像是窥见天大的秘密,擂鼓般乱跳了起来。
据他所知,汾阳王妃出自京城高门,听家中长辈说,待人接物皆有大家风范、进退得宜,自然不会踏足这种地方,更不会有方才小鸟依人的姿态。而谢珽锦衣玉冠,一改往日的凶悍冷厉,哄着身边的少女,足见铁骨柔情,遇见了心甘情愿陷入的温柔乡,陪她到此处消遣。
听闻王爷与王妃夫妻和睦,出征前还要当众亲吻。
却原来只是装给人看的?
裴暮云没敢多待,回府后将这事说予亲友。
众人听闻,半信半疑。
裴夫人却觉得这事或许是真的。
——当年谢衮因何而死,晚辈们或许不知道,追随过谢衮的老将们却都清楚。楚家毕竟是太师府,又是皇帝强塞来的,哪会轻易被接纳?如今谢珽攻下陇右,将藏着的心上人带出来,那位看似煊赫的王妃怕是要失宠了。
惊讶之余,不免揣测暗生。
妙音楼里的谢珽与阿嫣自是浑然不知。
琴曲弹罢,又换了琵琶,在灯烛半昏的雅间里,能让人抛开繁琐杂事,惬意聆听。这般心无旁骛的恣情玩乐,于阿嫣也是久违的。直到戌时过半,她才意犹未尽的跟谢珽出了歌坊,靠在他怀里纵马而回。
整日的劳累在沐浴时汹涌袭来。
沐浴后钻进被窝,她就打起了哈欠。
扑灭灯烛前,谢珽倾身问她,“累成这副模样,又买了成堆的物件回来,今日可还满意?”
“岂止是满意,简直绝美。”
阿嫣浑身快累瘫了,心里却充实而轻快,微眯眼睛时,看到谢珽唇边也噙了难得一见的轻松笑意。去年此时的疏冷已然消失,喜红华服换成宽松的寝衣,他的轮廓被烛火镀了层柔光,眉梢眼角凭添温柔。她忽而半撑起身子,凑过去在他侧脸轻轻亲了一下。
如蜻蜓点水,稍触即分。
温软的触感却直抵彼此心间。
她躺回被窝,眼睛都累得睁不开了,含笑的声音却仍甜软,“多谢夫君,我会记着今日的。”
平实而愉快的陪伴,随心所欲的走街串巷,令她寻回稍许年少时的肆意无忧。
唇边笑意未消,呼吸渐而绵长。
她静静睡了过去。
谢珽随手扑灭半暗的灯烛,给她掖好被角,临睡之前,在她眉心亲了亲。
喜欢就好。
只要她过得欢喜,他亦为之满足——比沙场大捷还让人愉快。
……
一夜酣睡,消尽腿脚疲惫。
阿嫣清晨起身后,又去浴桶里跑了会儿,待穿衣出门,已是神采奕奕。
回京城的事已经知会了两位太妃,定在初六启程。
谢珽此去京城,来回少说得一个月。
先前为陇右的战事数月未归,原就积压了许多琐务,如今又要只身去闯京城的龙潭虎穴,自然有许多事要去安排和铺垫。他在外面忙得脚不沾地,阿嫣也没闲着,除了收拾回京要带的东西,又特地让人往军营里递了个消息,说她不日要回京城,徐秉均若有要代交转达的,可抽空入城一会。
徐秉均立时就告假赶了来。
短短半日的假,也无需安排客院,姐弟俩在外院的一处敞厅里碰头,阿嫣让人带了几样小菜和糕点,浅尝慢谈。
徐秉均积攒了好些东西,欲让阿嫣转交。
多半都是书。
徐太傅虽有帝师之称,其实不怎么涉足朝政的事。先帝当年受教于楚太师,除了文治武功之事,亦极赞赏其书画音律的学问。后来立了太子,除了挑选太师,教导其理政治国等事,特地请了与楚太师交好的徐风眠为太子少傅,专事指点书画,美其名曰修身养性。
如今尊为太傅,也只以文事为重。
徐家那座藏书楼不逊于楚家,徐秉均初至魏州,瞧着有些散落的书画卷册,是家中书楼未藏却有可取之处的,都会买了攒着。如今搬来交给阿嫣,竟也有半箱子那么多。
除此而外,还有封家书。
厚厚的一摞纸笺装在信封里,上头戳了蜡封,他拿出来的时候竟似有点不好意思。
阿嫣猜出其意,有点想笑。
——两人虽非同姓,交情却不逊姐弟,先前徐秉均在军中不便收寄家书,有时候也会捎句话,让阿嫣转达。这次回京,对于军中经历、半年多的长进,也都是径直说了,毫无遮掩。唯独这封信小心封着,还难得的有点扭捏,想必是藏了心事。
私事上,阿嫣不会胡乱插手,只含笑收下。
而后稍敛容色,神情添了几分郑重。
“你既来了,有件事情,我想听听你的看法。回去后祖父问起来,也能让他明白你的打算。”
敞厅周遭并无旁人,卢嬷嬷和玉露也都守在甬道旁,近处唯有风吹花落。她稍稍压低声音,问道:“陇右的事,你如何看待?”
“河东出师大捷,兵马十分强悍。”
“除此之外呢?”阿嫣出阁之前,蒙徐太傅透露了许多不可为外人道的朝堂底细,才能对联姻的缘故心里有数,如今换成徐秉均,自然也不会藏私。她掂量着徐秉均那枚出入军营的腰牌,语气有些肃然,“你当初投笔从戎,是想要建功立业,另闯一番天地。这功业,是想靠朝廷,还是想靠谢家?”
这句话压得极低,很快消逝在风里。
徐秉均的神色却凝重了起来。
他知道阿嫣的意思。
先前高平之战,谢珽以郑獬欺人太甚为由,点到即止,也在动兵时跟朝廷打了招呼,勉强算师出有名。此次吞并陇右,谢珽却是全然枉顾朝堂威仪,趁着禁军平乱之机悍然出兵,将节度一方的郑獬彻底剿灭。而河东麾下诸位军将亦恭敬听令,冲锋陷阵时没半点迟疑,丝毫不问朝廷之意。
这河东的骁勇铁骑姓甚名谁,不言而明。
徐秉均清秀的脸上笼起了肃色,“参军之初,祖父就曾说过,如今这些节度使尾大不掉,我若投入节度使麾下,将来未必是朝廷的兵。所以他当时曾问我,投笔从戎是想为朝廷效力,还是成为谢家的兵卒。”
“我那时其实还没想清楚。”
“之所以来魏州,是因这里地处边塞,有保家卫国之职,且比起河西那位,谢家的名声令人敬仰。如今在军营待了大半年,虽不敢说熟知河东的情形,却也看得出来,魏州城秩序井然,百姓安居乐业,这边的军纪亦十分严明,谢家几位儿郎,也都是身先士卒的人,值得钦敬。”
“在京城里,我见过禁军的样子。”
徐秉均说到此处,哂笑了下。
身为太傅嫡亲的孙儿,他确乎有过许多便宜。譬如遴选太子伴读时他就曾被青睐,只是两人性情不合,遂以才学不足为由,敬谢不敏。高门世家的儿郎亦可遴选入禁军当差,比起那些从边地摸爬滚打,靠着战功一步步爬到京城的大头兵,他凭着优越出身,可径直充任将官。
但他看不惯禁军的风气。
——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们居于高位,哪怕确实有几个本领不低的,多半却是装点门楣混日子。穿了盔甲威风凛凛,脱去后则斗鸡走狗,其中军纪战力和藏污纳垢之事,可想而知。
徐秉均想起那几个幼时相识,后来各奔前程,在京城仗势欺压强夺妇孺之人,不自觉皱了皱眉道:“禁军早就烂了。”
“所以,你愿意当谢家的兵?”
“至少谢家守住了边塞,治下百姓也安居乐业,官吏也比京城清明许多。”
“那如果……”阿嫣微顿,轻轻攥住手指。
有些事说出来或许骇人听闻。
但幼时读史,她却也知道,河东兵强马壮,将陇右军政收入麾下之后,几乎占了北边的半壁江山。高平之战只是个号角,凭着谢珽对皇家的仇恨,兵锋恐怕不会止于陇右。且南边流民作乱,朝廷既无力调动兵将,禁军又没能耐镇压,这般局势下朝纲动荡是迟早的事。
只不过京城那些皇子佞臣犹如笼中困兽,没能耐摆弄笼外的天地,便你死我活的争夺笼中食物,以为那份皇权还能延续罢了。
站在局外,许多事却能看得清晰。
阿嫣十指缩紧,心头微跳时,终是低声探问道:“如果有一日,谢家兵锋往南,指向京城呢?”
徐秉均闻言,呼吸微窒。
半晌安静,他的神情比阿嫣预料的镇定许多,看得出来,独自在外闯了大半年,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顽劣却听话的弟弟了。这些事不止阿嫣在琢磨,徐秉均也曾独自考虑过。
许久,他拿回腰牌,郑重托在掌心。
“我投笔从戎,是为家国,为百姓。禁军欺压良民,京城中强取豪夺的事也不在少数,那与我的志向相悖。谢家治下安稳,百姓归心不说,连夺来的陇右都颇安稳,可见人心之所向。若有一日,兵指京城,我愿意听从军令。”
极低的声音,却坚决笃定。
阿嫣不知怎的,竟暗自松了口气,又道:“那时候,或许徐家的门楣、楚家的门楣,都将不复存在。”
“姐姐会害怕么?”徐秉均问。
怎么会不怕呢?
权势虽是虚名浮物,却也能给人一方立足之地。若楚家和徐家果真倾塌,没了皇家的荣光作倚仗,她便与寻常百姓无异。若她还未改和离之心,亦不会再有谢珽的庇护。届时,别说荣华富贵、优渥尊荣,就连生计都须自食其力。
但这世间万事的取舍,却不因她害怕与否而定。
正月里回城时,小巷中流浪汉被欺压的场景至今记忆犹新。魏州城里安稳富庶,这种事几乎绝迹,南边却有无数百姓遭受流离之苦,皆因朝廷软弱、奸佞当权。楚家与徐家的立身之本,或许也并不在于皇家给的那层荣耀。
只要军纪严明镇住河山,朝堂清明秩序井然,便是贫苦百姓也可安稳去谋生计。
阿嫣抚摸那枚腰牌,轻笑了笑。
“我信得过谢家。”
……
摸清徐秉均的态度后,阿嫣便少了些顾忌。
夫妻俩回京带的东西都已齐备,武氏那边又单独备了份厚礼,将阿嫣叫去碧风堂,亲手交在手里。
阿嫣原不肯收,武氏却笑道:“两家既结了姻亲,合该致意。我已修书给你家老夫人了,礼单也附在里头,你若不拿,岂不是我失信?”说着,笑眯眯拍她的手,轻笑道:“不过是些许物件罢了,是为了你送的。你既嫁进谢家,又这样懂事体贴,合该风风光光的回去。”
慈爱而爽快的语气,令阿嫣鼻头微酸。
她猜出了武氏的用意。
王府的颜面无需这些东西来撑,婆母如此费心,恐怕是知道亲家老夫人偏心,要拿这份厚礼给她撑腰,只是不好明说罢了。
她没再推辞,道谢收了。
如此忙碌之间,转眼便到初六之日。
夫妻俩一大早起来盥洗用饭,借着问安的时辰去照月堂辞了长辈,便动身出城回京。因卢嬷嬷上了年纪,不宜舟车劳动,便仍留在府里,阿嫣只带玉露和玉泉在身边,外加一个管事跟着,到京城正可瞧瞧那边的账本等事。
护送随行的事则由亲事府来办。
府里留了徐寂操持,司马陆恪点选了精锐侍卫,各自盔甲严整,骑马随行。徐曜和陈越自不必说,一个在最前面开路,一个在最后面压阵,瞧着颇有排场。
车马粼粼而出,昼行夜宿。
河东地界自是平安无事,出了谢家的地盘,周遭情形可就渐渐不同了。宣武节度使梁勋明面上一团和气,在谢珽刚踏进他的地盘时就派人到驿馆来打了招呼,还夸赞谢珽横扫陇右之勇,背地里却没少试探虚实,仗着在自家的地盘,小动作不断。
这日晚间,众人仍宿在驿馆。
阿嫣在马车里颠簸得劳累,用饭后临风站了会儿,先去沐浴擦身。
彩绣屏风相隔,里头热气氤氲。
谢珽也准备早点歇息,手里宽衣解带,目光却隔着纱屏瞥过去,落在里头的热气上。才将外衫脱去,忽听外头传来扣门声,他皱了皱眉穿好衣裳,过去开了门,就见陆恪站在门口,神色颇肃地拱手禀报道:“有人暗中窥探,人数不少。”
“梁勋的人?”
“看着不太像。梁勋的试探都是小打小闹,没胆子真来碰王爷的性命,今晚这些瞧着倒像亡命之徒。”
谢珽闻言,眸色微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