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摆酒招待的就是此前的那些幕僚们,包括最早跟他来辽东的鹿继善和王则古。
孙元化因为铸炮立功,已经在兵部当官,并且有大好的前途,孙承宗对孙元化的欣赏是毫无保留的,他感觉孙元化将来的成就并不会小。
至于鹿继善等人也各有前程,孙承宗对自己加了赞画衔的幕僚都尽力安排,不叫他们的一场辛苦落空。
置酒过后,众人就纷纷告辞,此前已经巡看检查过仓库,经略行辕的帐目也十分清楚了,只等高第前来接收查验就可以了。
等高第一至,孙承宗就要搬出经略行辕在外暂住,待高第正式接关防之后就可以离开。
“老夫二十年未饮家乡水了,回去也好。”孙承宗看着茅元仪,这是跟随他到最后的幕僚了,他笑意温和的道:“此去并没有什么遗憾之处,唯一担心的就是辽西日后的局面,不知道高升之带着什么想法来上任。再一个担心,就是止生你的前程了。”
孙承宗身边的幕僚,茅元仪是唯一一个没有任何功名在身的赞画。
哪怕只有一个秀才身份,孙承宗都能保举茅元仪任部职,就象孙元化只是举人,现在一样能在兵部当主事,那是二甲进士的待遇,孙承宗在此之前的权势地位,很轻松的就把孙元化推进了兵部任职。
可惜茅元仪没有任何功名……这不是一个小障碍,而是一条天堑,哪怕是孙承宗的权势和人脉也越不过去。
国朝已经不是当年了,洪武和永乐年间,官员除了科举正途外,监生也是选官正途,茅元仪这样有文名也有实际才学的,可以入监学习,毕业之后就能选官任职。另外就是吏干为官,也就是有吏才有实绩的,一样能考选入官,一入官员流品就好操作了。
再下来就是察举,有文名和才学的可以由皇帝下诏征辟入官,在大明立国之初,官吏数量严重不足,察举为官也是常态,而且还经常有名士拒绝征召……当然在太祖皇帝手里落不了好,拒绝征召就是人头落地。
茅元仪若在太祖年间定然是征召为官,在永年到仁宣年间可以入监学习,一个监生名额孙承宗还是很容易就能弄到手,成化到嘉靖年间也可以以才干升官,在嘉靖年间还有工匠一路做到工部尚书,因为其有真才实学,文官也并没有太大反弹。
到了万历和天启年间,一切制度都僵化了,包括用人的制度。
科举才能为官已经深入人心,哪怕是佐杂小官也是以举人为主了,监生为官的路基本上都是堵死了,何况是吏干或察举推荐。
孙承宗只能叫茅元仪转武职,保举他为舟山镇参将,这个武职也就是给茅元仪一个官身,总比杂流的翰林院待诏要强的多……翰林院也不是全然清流,待诏就是杂流,完全叫人看不起的官职。
“公不必如此。”茅元仪晒然一笑,说道:“在下不止是爱好兵事,文学之道也颇为喜欢。既然辽西这里不用在下了,在下打算回南,先回家一趟,再去南都找朋友诗词唱和,秦淮河上唱游,也是人生快意事。”
这就是士大夫的情操,孙承宗对茅元仪这种坦然的态度也相当的欣赏。
他笑着道:“老夫记得曾经有诗妓替你做过诗,是不是?似乎是这四名:年少西吴出,名成北阙闻。下帷称学者,上马成将军。”
茅元仪有些惭愧,说道:“这是妓家捧人的惯技,捧的在下高了,对彼辈声名也是有利。”
江南在这个时代简直是异位面的存在,名人多,名士多,士风优容而颓废,讲究的是享受享乐,因为隆万开海,江南地方异常的富裕,小民百姓都有一些情操情趣,对这些有文名的名士有一点追星族的感觉。妓家一旦能诗能文,又能与名士唱和,等于是坐抬身价,对发展大大有利。
茅元仪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在江南一带早就很有名气,到京师才会被捧起很高。很简单的事情,在京的江南籍官员极多,江南士子也多,自然会将家乡的名士给捧起来。
北地名士对江南的这种浮浪作风还是颇为抵触的,孙承宗先是笑了几声,接着就面色严肃的道:“止生此去也不要太浪掷时光,虽然老夫要乡居了,但未来还是有可能起复,到时候止生一定要来帮老夫的手,如果能立下功劳,好歹能封妻荫子啊。”
“是,晚辈一定谨奉教导!”
茅元仪面色也严肃起来,对孙承宗,他是发自内心的尊重,对方的教诲,当然没有丝毫叫他抵触的地方。
“地方上可还平静?”
“都还平静。”茅元仪道:“现在新经略未至,大政方针不定,朝廷也严谕各镇将严守各自信地,不得擅为擅动,所以比起此前还要安静许多。”
孙承宗认真听着,情不自禁的捋须沉思……
如果马世龙和鲁之甲,李承先打赢了柳河之战多好……
他很快摇了摇头,就算打赢了自己也不会在辽西太久,一场小胜之后朝廷里的那些言官必定又攻讦无有大胜,总之要找理由都是现成的,除非他孙某人能在年内平辽,不然的话总会被人找到攻击的理由。
朝中无人难做官,何况还是最重要的封疆大吏?
辽东经略,这个位子是当之无愧的疆臣第一了,虽然以孙承宗文华殿大学士的身份未必稀罕,但从内心深处来说,执掌一方大权,麾下最多时二十多万将士,十几位总兵官,数十万军民百姓听任自己提调,总督,巡抚,任凭自己去留。这样的权势威风,说起来虽不及内阁首辅对国家大政的影响,但这种酣畅淋漓的使用权力,这种建衙开府,起居八座的威风,为官一场,似乎可以没有遗憾了?
再加上对辽西大局和国家大政的影响,也足够叫孙承宗骄傲和自豪了。
“但愿高升之能把辽西的局面维持住吧。”孙承宗慨然一叹,神思一转,已经想着自己返乡之后的乡居生活了。
……
数日之后,大队仪卫簇拥着新上任的辽东经略高第前来上任,整个山海关都轰动了。武将来说,只有满桂身负重任没有前来,其余的赵率教和祖大寿在内的辽西将领多半都前来拜见新任经略。
大道之上,到处都是穿着武官袍服或是披戴精美铠甲在身的将领,最小也是游击将军,最大则是总兵重将,披着各色披风自官道上飞驰而来,各人都带着数十个亲兵内丁,均是穿戴甲胄,飞驰簇拥于将领身侧,时刻替他们的主人飞马上前喝斥行人开道,只有抵达宁远和山海关附近时,这些内丁才会老实很多……人所皆知,参政兼宁前道袁大人对丘八们向来不假辞色,哪怕是因为脾气强硬和自己的部下翻脸也是在所不惜,相对于位高权重的辽东经略,武将们反而更害怕袁道台,毕竟新经略刚来,初来乍到总得适应和了解,老经略孙阁部是个好脾气的,倒是袁道台脾气真坏,不愧有“蛮子”之称。
在任这几年,袁大人已经在校场开刀杀过很多次人了,就算被上司斥责过也是矢志不改。
这种对武人彻底的打压和藐视反而使这些丘八敬畏,在路过宁远的时候他们宁愿绕些道,小心翼翼的偃旗息鼓而行,也不敢去冒着触怒袁大人的危险接近宁远城。
至于赵率教等人则是袁崇焕的心腹,和祖大寿,何可纲等人一起,不仅要从宁远过,还要在宁远与袁崇焕一起赶赴山海关。
到了九月下旬,霜花已降,甚至随时都有可能降雪,在清晨赶路的人们身上降满了雪白色的霜花,中午时间,积霜融化,铁质的甲衣上有一种水洗过的质感,使得铠甲熠熠生辉。
官道上到处官员的轿子或马车,当然也有不少官员选择骑马,他们的仪卫则是以家丁和长随为主,很少有如官员象将领一样,带着几十个执弓佩剑身着铠甲的内丁前来,但论起威风,毕竟还是文官更胜一筹,一旦有文官的仪卫经过,哪怕是总兵官在前,也要引马让道,给文官让道。
但辽西的文武官员关系远比内地要好的多,毕竟是战区,文官没有那么盛气凌人,在武将避道的时候,往往会有官员掀开轿帘,拱手致意,武将也拱手答礼,双方有时候还会接近,笑谈几句,然后才继续前行。
在关城附近有大量的店铺,山海关这里不仅是驻军众多的兵家重地,也同样是关内物资转运到关外的重要节点,也是大量文官武将的驻节之所,人多,物资多,银子多,地方上有一种畸形的繁荣,光是酒楼的数量,不仅宁远等地没有办法比,就算是关外的永平府和遵化,三屯营等处也远不能比。
新经略要上任,升辕召见文武官员,关城外的商家们早就知道消息,摩拳擦掌的要好好赚上一笔,酒楼现在也是最热闹的所在,几乎每一家都挤满了奉命前来的武将,文官们不会和这些丘八一起挤酒楼,他们一般都住在馆舍里,或是在关城有固定的居处,换了衣袍之后会和同道一起找安静的地方小酌几杯,当然主要的话题还是讨论新任经略的过往经历……高第的过往经历叫人感觉有些过于丰富……这是一个不好糊弄的上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