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不死。但是有谁死的时候能够看到自己的死法?
如果真有的话,屠哲应该算一个。
屠哲的死突如其来,莫名其妙。
原本他以为,自己应该先被逮捕,而后审判,而后才是枪决什么的。本来这也算个正常的死法。
谁让他买生猪回来准备私杀滥宰时正好遇到了拆迁办组织的联防队员围困他家,十几台挖掘机轰鸣着强拆?
这也就罢了,最不该让他看到的是,年迈的母亲被一联防队员一镐把给削翻在地,脑袋抢在一块砖头上,鲜血披面而下。
屠哲拉生猪的车停在数百联防队的后面,过不去,就在农用车驾驶室里坐着看。
母亲的哭喊和披面的鲜血登时让他一股子血气冲上了脑门,一挂档,油门一脚到底,车子就虎吼着冲向了联防队。
后来呢?屠哲只记得人仰马翻,惨叫连天。
撞倒了几个?
没数!
七八个?十几二十来个?
最后是车子撞在了一堵半塌的院墙时熄了火。
屠哲就愣愣的坐在驾驶室里,一脸的茫然,没有思想。
等他有了思想时,就已经坐在了一辆囚车里,周遭围着一圈人脸。
身上疼,手上疼,脑袋也疼。
他努力地睁开血呼啦差的眼睛,发现衣服几乎碎成了布条,被血浸的黑乎乎湿答答的。鞋子没了,手上多了一副铐子。
他看见了一张扭曲变形的脸直向他的眼睛压来,那张脸上的眼睛快瞪裂了,眼珠子深处燃烧着叫做怒火的东西。
“尼玛你知道撞死几个老子的兄弟?你这牲口——”那脸的主人几乎是吼着,喷了屠哲一脸的唾沫星子。
屠哲笑了:“几头?”
这个疑似联防队头目的家伙更像黑涩会,他愣了一下,更加的狂怒,一个大耳刮子扇了过来:“尼玛老子打不死你个王八操的。”
屠哲啐了一口血水,龇牙笑了,乜斜着一道眼缝:
“你能更文明点不?暴力强拆,野蛮执法,刑讯体罚,尔视百姓如刍狗,百姓当然视尔为寇仇。这道理都不懂,我看你,还有你们,呵呵,都快了”
此人嘴巴张开了,一时间合不拢。看着屠哲,挠了挠头,有点疑惑,眼内冷光闪闪:“尼玛你一个杀猪的,跟老子尔个毛啊你?”
“我是杀猪的,毕业于北大汉语言专业,学士学位”。屠哲戏谑着道。
此头目嘶嘶着,仿佛牙疼“尼玛你就是那个考上公务员,被人挤下来那个?现在杀猪了?”
屠哲哈哈狂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头目怒声道:“笑尼玛笑?”
屠哲咳嗽着止住了笑声:“你这个人不知道上过学没有?还是天生的弱智?现在老子不杀猪了,老子现在改杀人了。哈哈啧,
你看老子也学会说脏话了,不过老子是杀猪改杀人的,说说脏话无所谓,你,还有你们,你们不能说脏话。你们是吃财政的对吧,说脏话骂人,不是好吃货,嘎嘎”
头目暴怒,一张脸几乎顶在了屠哲鼻尖上:“脏尼玛,骂尼玛,尼玛撞死七个,撞伤十一个,连副县长都撞死了,尼玛你撞塌天了知道不----”
屠哲笑笑道“这个真不知道,天塌了吗?明明没有嘛。我只看到我们村的房子都塌了。呵呵不过,麻烦你拿开你的脸好不?你口臭,真的很难闻,难道没人提醒过你?也是个怪事哈呵呵”
“尼玛——”
头目咽了口唾沫,点指着他道“死了七个不叫天塌,尼玛你还想撞死几个?”
“你们来了几个?”
“联防队的来了有三百一十来号,怎么地,你意思要全灭了?”
屠哲叹了口气:“现实和愿望总是有一定的差距。我一辆农用车,地方又窄,不能掉头,怎么可能都灭了?非不想,不能也”
话说到这份上,就是铺天盖地的拳脚淹没了屠哲。屠哲觉得自己身上每一块肉都被打飞了,每一根骨头都折断了,但他没有叫,一直笑着直到没有了知觉。
等他再有知觉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囚车停在一条偏僻的公路上。车内灯亮了。
屠哲就看见一圈人脸都无表情看着他。
屠哲咳嗽着,连吐了几口血水,呵呵笑道:“哥几个这是等啥呢?”
“等你醒来”
“哦,那是怎么个意思?”
“要到看守所了”
“哦,那就走吧?”
“你不准备撒泡尿或者是拉泡屎?”
“看守所没厕所?”
“有,但是晚上不开号子,拉马桶里你一个新人不怕挨揍?”
“呵呵,我这揍还挨得少吗?”
“再挨你就抗不过今晚上了”
“哦”
“不想死就赶紧的下车,到野地里拉尿干净,我们这也是看你有文化来着,尼玛别不识抬举。”
屠哲想这进了监狱就是等着挨枪子了,估计再也呼吸不到外面的空气了。就说我去。
联防队全部下车,拎死狗一样把他拽下车来,放手后催他:“快点,离远点,给你五分钟”
屠哲踉跄着滑下公路的护坡,前面是黑黢黢的田野。潮湿的空气吸进肺子,有点甜。
他摇晃着向前走,腿像要飘起来一般,身子有点不自主。
“尼玛你能跑两步不?这都几点了这都?”
后面头目吼着催促。
老子还跑?老子还能飞呢!
老子就给你们飞一个看看。
噗噗噗——
于是他就感觉自己飞了起来,就觉得自己像是长了翅膀一样,身体脱离了地面,不由地向空中扶摇而起。
于是,他看见了自己的死。
屠哲就看到自己的身体在勉强算跑的状态下突然凝滞,后背以及后脑窜出几股血箭,然后大概过了很久,也许只过了一瞬,身体就砰然摔在地面,不动了。
他知道自己死了。死的这么突如其来,没有一点预感。
随后,他就觉得自己一直在升空,就像眼睛脱离了身体在空中浮起。这感觉很奇妙,没有痛苦,没有觉得身体上有痛感。
他看见在公路上站着的那几个联防队员,下车的时候,看他们是一片移动的暗影。现在看他们周遭也一样是暗影,但他们的形态在他的视觉里却显得很清晰。
他有种感觉,飞起来的自己视觉一下子变得锐利了起来,具有了穿透性,就连无边的黑暗都透明起来。
于是他看到头目手里握着枪,枪口还在冒着淡淡的青烟。
几个联防队表情,啧,他妈的他们就没有表情。
他们就看着屠哲的尸身,无言地静默了一会。屠哲知道,那绝对不是对自己默哀。
就看到那个向他一直咆哮的头目长长地吁了口气,随后掏出手机按下了一个号码,谄媚地道:“老板,事情办妥了哎哎,那个家伙脱逃,哎哎,那个老板,您答应的事情哎哎,好嘞,知道老板自古江湖恩恩哎哎”
头目又拨一电话,冷漠地道:
“局长,是我。嫌疑人屠哲在208国道349公里处方便时试图脱逃,被当场击毙,现场保持完好,请指示”
尼玛
屠哲爆了粗口。
这样也行?!
尼玛老子被脱逃了?
他脚踩油门开农用车撞上去的那一刹那,就没有想过自己还会活下去。但是,这尼玛这么奇葩的死法,他还真没敢想。
这个年代稀奇古怪的死法多了去了,比如喝水死,睡觉死,喝药死,把自己的身体割成烂七八遭,然后再跳楼死等等死法他在网络上见多了。各种被死,曾经让他这个有点左左倾向的人一直不断地跳脚。
但是跳脚有用吗?
跳拐你的腿还得自己去医院看,但医院是老百姓敢随便进的吗?没有被剔肉刮骨,倾家荡产的精神准备,那医院的门也是你老百姓随便进的?
毕业了,考上个公务员,还被人家有办法的给挤了。
你笔试第一有用吗?面试第一有用吗?你学的专业不如人家更适合这个职位知道不?
好,这公务员咱不当了。咱杀猪行不?
这没人挤了吧?!
是没人挤了,但是有人把你房子给拆了,把你老妈给一镐把削展了。
于是杀猪改杀人了。
于是被“脱逃”了。
屠哲在空中哈哈大笑着,他觉得眼泪在飞。手就去摸眼睛。但手是虚的,眼睛不知道在哪。
他举起了双手,就看见在透明的黑暗中,自己的手和手臂是两条淡淡的蓝色虚影。
这才想起来,自己灵魂脱壳了。
**死了,真的还有灵魂?
看来是真的。
屠哲本来是个无神论者。这一下死了,神不神的不知道有没有,鬼是一定有的了。
他觉得自己一直在向虚空的深处飘荡,轻飘的像在飞。
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古人说的有没有理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的**重重的摔在了地面;灵魂轻轻的飘在了虚空。
这意思就是要去酆都鬼城报道了?
那牛头马面呢?那黑白无常呢?
尼玛,老子就这么着死了,都没来得及看老爹老妈一眼。
屠哲的眼泪在飞。但他的眼泪有眼睛的和自己都看不见。
地面离他越来越远,虚空越来越冷。
这是离开地球了吗?
那圆圆的旋转的球体就是曾经生我养我的星球吗?
酆都鬼城在哪?不是说在地球上吗?
我这是要飘向哪里?
虚空?
就在这虚空中流浪?
尼玛,连个鬼影子都见不着。
这虚空也太大了吧。那是太阳,那是月亮,那是金星水星和种种叫不上名来的星。
星如海啊!
他就这样在虚空中飘啊荡的,不知道时间,不知道归处,只有无有边际的星辉和寂寞淹没了他。
来个鬼啊——
没有女鬼,来个男鬼也行啊——
寂寞得快要发疯的屠哲嚎叫着。
没有男鬼,更没有女鬼。
在他快要寂寞得要寻死的时候,来了一只狗。
一只奔跑在虚空中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