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辽东许多年,燕北终于知道。
那些在天下大乱后以各式各样姿态粉墨登场的人物,他们最后的结局有悲有欢,但在一切乱象初现倪端的时候,无论他们抱着是哪一种政治理想,武夫也好士人也罢,高阀亦或寒门,到底,头脑里想的皆是天下兴亡。
匹夫有责。
在燕北很小的时候,身上总用幽州的皮子裹得严严实实,骑在主人家的母羊背上,攥着长长的木棍追赶塞北草原上成群结队的野马群。
母亲在世总说,要他记住那个在她并不悠长的岁月中最深刻的记忆,她说这些东西往往昭示着一个人未来的命运。
三年前,燕北以边地盗马贼的身份跻身于时代的大潮中,成为一名手握五十名士卒的叛军屯长。
只是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等待他的这个天下,在接下来的几十年会生怎样的风云变幻。
因为那年是公元一百八十四,后汉中平元年。
史称,黄巾之乱。
大贤良师在世时,总是告诫信徒,人生在世要多做好事,多做善事。
可当他们的宗教成了军队,亲善慈祥的大贤良师被人称作天公将军,当他们助人不求回报的信徒成为战士?
他们将这世上所有的坏事都做绝了。
人们坚信一件事,笃定到可以为此放弃希望。但到头来现事与愿违……这世上再没什么比坚定的信仰崩塌更令人崩溃的事。
……
幽州,涿郡,范阳县城外。
燕北将手里的锄头递给随同的佃户,取过奴仆奉上的麻巾擦拭了额头的汗水,抬手遮住额头望了望初春的太阳与周围一望无际的农田,走到田垄上翻身跨骏马,随着清脆的马銮铃一路奔向庄园。
与幽州边军战马同等规格的骏马四蹄生风,马上的燕北黑亮的长随意挽在肩头,微张的鹰目下英挺的鼻梁与狭长单薄的嘴唇汇成一副耐看而野心勃勃的面孔,远远看去定会被人认为是幽州大氏的公子,最不济也是乡绅豪强出身。
这一年燕北二十岁,如果他不说,再没人会拿他当成马夫的儿子,尽管这个幽州偏远地带的年轻豪族有着一手令人羡慕的相马功夫。
但他从未瞧不起自己的出身,恰恰相反,他很感激有一个马夫父亲,使他明白生活的艰难。
他的老师张角在世时总说,人们要去做善事,然后努力生活,这也是他在拥有两百亩良田之后仍旧偶尔下地与佃户一同劳作的原因。
现在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用双手换来的……哪怕手段并不干净。
他的庄子坐落于范阳城西四十里,这里远离城郭,与其说是庄园倒不如说是一座小型邬堡。一丈高的围墙四百步见方,墙上与四个拐角搭着八座了望塔,看上去与一般大户人家无异。
自黄巾起义后,豪强大户纷纷在自己所掌握的土地上建起邬堡自守,这种小型防御建筑几乎在两年内席卷了整个天下。当他追随大贤良师时,就曾参与攻破过两座这样的邬堡……易守难攻,百十庄客提着猎弓便能防备千余黄巾道徒的进攻,这种简易的防御设施令燕北印象深刻。
一骑白马与两个一路小跑随从的身影在邬堡外显现出时,堡内的从人早已打开大门,迎接他们的主人回还。
燕北翻身下马,随手将缰绳丢给从人,就着堡中的井水洗净身子换了身干净的麻布衣,正从侧室出来,便见到邬堡的大门开启,三匹幽州战马奔驰而入,健硕的游侠儿装扮的男人翻身下马,带着戾气扔下马鞭问明了他的去处,径自迈着大步走来。
伴着走路带出的风声,三人腰间的刀剑与皮甲相碰带出闷响。
“二郎……”为的是个豪迈的幽州男儿,长着满下巴的蓬乱胡须,此时却英雄气短地叹了口气,“从乌桓运来的马,被幽州边军扣下了。”
燕北点头,微闭了一下眼睛,抬手揉了揉额头,挥手叫来一个从人说道:“备礼去县府请县尊,不……请陈主簿明晚前来赴宴,就说新得了二斤桃县酒,请主簿来尝尝。”
范阳县主簿姓陈,无他缺点,唯一贪酒,而冀州桃县以衡水酿酒天下闻名,朝廷自汉和帝起多次禁酒的原因都是冀州酿酒卖得太好,对粮食消耗过大。
“我们先探一探县中的口风。”燕北带着三人前往主厅落座,自有从人奉上温汤,“阿义,你们一路奔马而回,先歇歇,损些马匹当不得大事,不必因此心焦。”
被称作阿义的豪迈青年名叫王义,是燕北幼时的邻居,他的父亲是个铁匠,二人出身相仿,自幼便在一同玩耍,后来燕北的长辈害了瘟疫,也多亏王义父母照顾他们兄弟三人,这种情况一直到五年前燕北的兄长追随太平道才出现变化。
“三郎昨日托人传来口信,也在今日回还,我们且等等他,再作打算。”
燕北弟兄三人,兄长燕南死在中平元年的冀州战场上,他捡了条性命回来,三弟燕东则因年龄较小没有参与那场波及天下的战乱,如今掌管着燕北在幽州渔阳走私盐铁的生意。
燕氏邬堡中养了二十多匹战马,十几个奴仆,还有二十几个当年从冀州战场上逃出来的黄巾老卒,单单这两百亩良田是养活不了他们的……这些年燕北为了重建他们的生活,一伙人做过草原上的流寇,也当过私铸铜钱的亡命徒,最终依靠着走私乌桓与鲜卑的骏马卖入中原与走私渔阳的盐铁获利颇丰。
如今这两个上不得台面的产业已经成了燕氏邬堡的主要钱财来源。
“此次战马被扣,于我等不过损失小利罢了。”燕北好整以暇地像个士人一般跪坐在几案之后,见王义连着牛饮两碗温汤仍旧将陶碗在几案上磕得哐哐作响,笑着安慰道:“前些日子我听人说凉州那边羌蛮之乱愈演愈烈,朝廷可不会坐视不管,也就这两年定会兵讨伐,到时战事一定,战马的生意……嘿嘿,也就做到头儿咯。”
燕北这几年依靠着战马赚了不少钱,自是对这类信息极为挂心。战马本不过万钱一匹,到了近几年因各地动乱,粮价、铁价、马价跟着飞涨,当朝皇帝昏庸,喜好将大好战马困于宫廷观赏,致使前几年一匹宝马可达数十金乃至百金难求,燕北料定待到局势稳定,马价必将回落。
此时抽身,也算大好时机!
就在此时,从人恭敬地叩响厅门说道:“小郎君回来了。”
燕氏邬堡称燕北为郎君或家主,他连婚都未成,自然也没有儿子,所谓的小郎君便是他的弟弟,在渔阳郡疏通盐铁关系的三弟燕东。
“兄长,我回来了。”
伴着底气不足的问好,一个面容与燕北有几分相似却健壮几分的青年迈步入厅,见到王义也在,笑着向两位兄长问好,随后坐在几案下摒去仆从,这才小声地对二人说道:“兄长,渔阳的盐铁,怕是做不成了!”
“什么?”如果说骏马生意做不下去对燕北没有丝毫影响的话,在这种情况下盐铁生意如果也做不下去,那无疑会对燕氏造成极大的打击。“怎么回事,渔阳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仅仅依靠二百亩良田,一年到头产的粟米也就刚刚够邬堡人马食用与来年的新粮,若想要日子蒸蒸日上,那岂不是又要走回头路,做那亡命徒?
“兄长,不是渔阳,而是州府的事。”燕东长叹口气,满脸的惋惜说道:“如今的幽州刺史名为陶谦,丹阳老兵出身,黄巾之乱时大放光彩,我听人说他在马上的武勋可要强过治政……兄长你也是知道他的吧?到任一年整饬官吏,将咱们在渔阳相熟的官吏全罢免了,如今又命州郡搜寻黄巾余党,我看我们这两年就什么都别做了……”
燕东的话没有说完,虽然他没参与过黄巾之乱,但他可知道黄巾余党意味着什么……远的不说,就在燕氏邬里就有过二十个黄巾余党,还都是他兄长从前的旧部,他们是当年冀州战场上的一伙逃卒,而他的兄长就是他们的领!
而燕北的脸色,早在弟弟提起陶谦这个名字时便变了颜色,至于什么罢免渔阳盐铁或是搜寻黄巾余党他都没有记在心上。
多少个午夜梦回,那些锋利明亮的长矛像闪电般撕碎他的美梦,汉军铁骑踏碎他们阵线的恐怖始终紧紧跟随着他,而他的兄长也死在那场战斗当中,他当然记得那群来自丹阳的汉军领名字叫什么!
你问他知不知道陶谦?
他当然知道,冀州战场上燕北与陶谦最接近时只有一杆长矛的距离,他兄长的尸压在他的身上,而陶谦穿过兄长身躯的长矛在他胸口留下一个可怕的疤痕!
兄长死于谁手,他从未对三弟说过,他曾以为自己会带着这个仇恨走入坟墓。
“住口!”燕北眯起眼睛,充满力量的手掌拍在几案上吓得燕东到嘴边的话又憋了回去,燕北那双好似鹰眸的眼睛扫过王义与燕东的脸,“你们记住,燕氏邬堡都是正经商贾,我们可以与贩过战马,也可以走私盐铁,但是黄巾余党……绝无关系,明白吗?”
他曾誓要带领旧部重建生活,遗忘掉那些扬刀攻略郡县屠杀百姓的记忆,绝口不提曾经血与火的中平元年。
但是遗忘过去,意味着也要连同过去的仇恨一起遗忘吗?
燕北闪烁着凶光的眸子里,带着些许迟疑。